前几日在图书馆的书架上随手捡了一本书。书名已无印象,只记得收录了大量的中国古代隐士诗,诗作质量参差不齐,但因为很长时间没读过古诗,看到那些砌得工工整整的句子也颇觉趣味。翻了四五十页,诗作主题无外乎清谈、风物和人生感怀,抒情的差别就在毫厘之间,意象组合都极其相似。看着看着,我开始感觉不耐烦,而心里默默哂笑:古人每日重复这样的词句难道不觉得腻味吗?这个问题浮现之后,我乍然一惊,从前读诗的时候从来不会产生这种疑问。即使是在天天把古诗词破膛拆骨分装的高三语文课上,我也从来没对于这种重复产生过疑问。
仔细想想也觉得合理,高三大概本来就是崇尚重复化的一段光景。日日蹈着重复的步伐,挂着重复的表情,面对古人这种旨趣还心生羡慕。我在高二时买过《玻璃球游戏》,曾经下过几次决心克难攻坚,全力读完,但每次尝试带入小说里那种终而复始的艺术情景,总会觉得无聊透顶。进入高三后,我抱着“书买了不读可惜”的心态,再一次翻开,竟然势如破竹,过程称得上酣畅淋漓。这段经历也可以作为高三心态的一个佐证。
跟无数怀着种种畅想的大学新生们一起涌入这个巨大的马戏场,生活的中心点也悄悄换成了“尝试”,一草一木都显得新鲜豁亮。未知和冒险被赋予了最崇高的褒义,让我们捧着每天的光阴顶礼膜拜。适逢青年亚文化再次变革,“有趣”登堂入室,被列为人际关系中最值得敬重的禀赋。每个人都绞尽脑汁为自己增添一些乖戾而恰切的元素。过往残存的安分与因循情绪被扫荡得干干净净,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自由的可贵。周作人先生有譬喻,“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园地“。放在那段时间里,每个人似乎都在自己的园地上大兴土木,筋疲力尽而又美好生猛。
然而新鲜感脆弱,需要不断地营造才能维持在高水准,而且过程愈来愈艰难,尤其是在这个主义井喷的时代。大量的故事草草无解,校园里的一度蓬勃而有朝气的交际河网也逐渐沉滞。然而新鲜感的后遗症并没有完全褪去,最大的表征就是不耐烦。生活在别处,生活在别处,这句话被变形,演绎,化作许许多多黑夜中央的咒语。有人饮下美酒,有人喝下良药,默念几遍咒语后抱着同样的梦昏昏睡去。
几乎不用思考,一个人就可以把这种新鲜感等同于快节奏。这几天看李欧梵的《人文文本》,正是在讨论这种情况。李教授讲人文主义没落,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盛行,最后回到田园牧歌的温情怀想,道理很引人入胜。然而新鲜感的追求,并不等同于这些的全部。记得有个寓言,农夫尝尽百味最终不知一味,悲哀地失去了味觉能力,新鲜感所忽视的如此,锚定。
毕竟大家乐见奇闻异事,乐见道理翻来覆去,乐见马不停蹄的光鲜,乐见包含自毁与脱轨的城市寓言,乐见别人生活的大厦坍塌又竖起,乐见诗与远方的主题并把主角想象成自己。然而谁又愿意在某一刻承认,自己才正是被新鲜感折磨的庸庸大众中的一个?